多年來,台灣電影產業始終以「成本投入」及「票房回收」定義一部電影成功與否。但對長期活躍於電影製作與發行的資深製片黃茂昌而言,台灣電影一直圍繞著電影怎麼回收這個議題,無異是個死胡同,因為一部電影要成功光有好導演、好劇本是不夠的,更應該瞭解市場、統籌分工,來經營一部電影。
多維:大家對台灣電影一直存在市場很差的印象,可是從各項台灣電影產業的數據看來,表現其實都還不錯,有些環節甚至是有成長的,您覺得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差?
黃茂昌:我沒辦法定義「很不錯」或「沒有衰退」的意思,我只能從一個事實來說,大部分的國片還是處於虧損狀態。好的電影工業叫做自給自足,這當中包括國家資源的挹注,進而產生一個自給自足的產業現況。
至於什麼叫產業?今天大部分的南韓電影,起碼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程度而言是可以永續經營的,亦即我今天拍片,我可以回收,然後讓我繼續拍下一部片子,全世界大概都是如此。很少會說今天在一個電影裏面,像台灣這樣大概只有5%至10%的電影是可以達到回收的。當然,不能夠以「能否回收」去作為唯一評量產業的標準,所以評斷一個產業到底好或不好時,會變成一個很難去回答的問題。
多維:電影成本回收,再進行下一部電影製作的這個部分,是不是因為受限台灣市場太小?
黃茂昌:是,也不是。就拿南韓來說,南韓的人口比台灣人口多一倍多,但南韓電影票房的平均卻比台灣高出非常多。
先不論國片,台灣整體電影產業,其實沒被視為一個大眾主流消費的形式。南韓人一年大概看4到5部電影,新加坡將近4部,台灣約1部。相對來講,電影這件事情不是台灣生活的一個主流,可能是台灣有更多吸引人的事情,可能是票價太貴,可能是因為東西不夠好,是很多原因造成。今天我們衡量一個市場到底好或不好,或可以怎樣進步,可以做很多事情。譬如說像南韓、中國大陸那樣,限制好萊塢電影進口,排他也是一種方法。
但這還是沒有進步嘛!如果我們是想要達到像南韓推動「K-Pop」這件事情的時候,它就是一個本來就沒有的東西,可能十年前沒有這種東西,十年後全世界都在流行這個東西,這才叫做產業的進步,而不是一直待在原本的那個圈子裏面。
所以當談這件事情的時候,其實已經跨足了內外,如果我們還在討論產業發展是否是侷限於國內人口少的情況,我覺得它是原因之一,但是各國他們都有能夠突破之處,至於台灣為何突破不了,就是一個非常難以回答的問題。
多維:像《我的少女時代》《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,除了台灣的票房非常好之外,其實在中國大陸、東南亞地區的票房也都還不錯,是否未來國片也可以朝這些市場發展?
黃茂昌:沒有一部片不會去想說以這些市場為主。就算是一部沒有卡司、很文藝的片,他們也都會想說既然都是講華語的,那也許可以在香港、大陸,也許在東南亞有一些機會。
那是很必然回收的管道之一,有些片子在這個地方回收的多一點,有些片子回收的少一點,我想純粹是這樣。我不認為陳玉珊在拍《我的少女時代》的時候,腦袋裏面想的是怎樣去取悅新加坡的觀眾、要如何取悅大陸的觀眾。只能說,她今天想拍的東西是相對普羅大眾,起碼相對可以跨越華語或亞洲的某一種情懷的東西。
多維:台灣除了小清新的文青電影之外,台灣的電影工業目前是否有辦法再發展更多元的題材?
黃茂昌:這幾年類型片的機會多了很多,除了《我的少女時代》,另一部在國內外票房也相當好的《紅衣小女孩》,在星馬也做得很好,台灣電影票房也排入第三吧!雖沒有破億,但也有八九千萬,相對來說是挺好的。
我最近也看了一些相對比較年輕,或中生代導演的作品,都是走類型的東西比較多。基本上,我現在比較少看到小清新的東西。事實證明也不是每一部片都成立,最明顯的例子,當時《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成功後,柯震東很快接演《南方小羊牧場》,那其實是非常典型小清新的青春片,以補習街為背景,所有元素搭在一起,會讓人覺得非常好啊!但是事實證明,全世界,包含台灣跟大陸的票房,都非常地差。
多維:您當製片人當了這麼多年,之前李烈曾說過,年輕導演不聽老人的話,或是年輕導演比較固執,想要發展個人特有的美學,所以才會導致票房的萎縮,您認為是這個樣子嗎?
黃茂昌:我覺得不只是導演,很多時候是整體佈局不夠完整。在今天電影的發展裏面,並不具備有所謂的產業思維,但產業的思維其實又牽涉了很多面向。為什麼要有一個專業製片人?因為他要考慮到這部電影有沒有國際市場?有沒有大陸市場?有沒有國際影展的機會?整個過程其實是挺複雜的。但是很可惜,大部分的電影,產業思維都來得太晚,真的很多時候是拍完了才來煩惱:那接下來呢?所以說,想法都來得挺晚的,不是一開始就建構出來的。
所以我只能夠說,台灣比較多的是對於未來充滿了一些想像、情懷的導演,我還沒有用「專業」這個字眼,也就是他可能有某種程度的專業,但那個專業還不太夠,還需要更多的訓練,或更多的人去把那個專業發揮到極致。
同一個時間,資金方、轉手方,進來佈了一個局,很快地把項目弄起來,很快地去拍,然後所有事物都處在一個很混沌的狀態。包含了台灣的票房、海外的聯絡關係等等,但這些事情到最後都不如原本的計劃,又或者說原本就沒有計劃。
問題出在這中間缺乏了一個專業製片人角色。他必須告訴投資方說你這個東西不夠好,先不要拍吧!現在問題在於沒有這樣的人來處理這樣的事情。所以整體來說,我覺得更應該像南韓、大陸、好萊塢,一開始專業的面向就進來得比較早。我並不意謂大陸就拍得比較好,原因是大陸有自己存在的問題。那台灣目前這多麼年來在產業整體操作上,還是有些疲軟,但有沒有多了一些產業的心態?的確是有。
我記得十幾二十年之前,大家經常在爭論的是,應該拍藝術的,還是拍商業的呢?但現在大家不去談這個問題了。為什麼?因為所有拍藝術的也都知道要回收。但是某種程度上,嘴巴上說我要做商業,就真的可以做到商業嗎?其實不行的。回歸到今天整體的操作,去怎麼落實,或對於市場的瞭解,怎麼去面對、經營、耕耘,這些事情都需要一個很大的團隊來做。
多維:所以專業製片的培養是台灣電影工業目前還缺乏的地方,市場才會呈現這樣一個混沌的狀態?
黃茂昌:是。因為專業製片人需要長期的耕耘與練習,專業製片人要懂很多事,像發行、融資、海外市場、電影節、導演習性、現場資金調度,很多面向都要知道,我不覺得今天製片人都能夠做到這點。很多製片是從執行製片轉過來的,但就算他拍過一些大片,還是沒有辦法做一個全面的製片人,因為他對於海外市場毫無瞭解,對國際影展毫無瞭解。
並不是說每一件事都要自己去做,只是這些問題很全面,今天大家花很多時間待在片場,那對於新媒體瞭不瞭解?對時下年輕人流行使用的社交軟體瞭不瞭解?這些東西是否會出現在將來的營銷、內容中,你都沒有辦法進行判斷。不管是導演、製片人還是編劇,這樣的問題可以說是「跟不上時代」。
這結果,會變成做出來的東西,一是出於自己的想像,二是抄來的。局面就變得有點麻煩。台灣沒辦法像南韓、好萊塢做成一部扎實的電影,扎實的電影並不是說要得奧斯卡獎,那個扎實在於各個面向,可能是特效很扎實、表演很扎實或劇本很扎實。
但是我們的電影在某種程度來說,是相對鬆散的。商業片在一些技術上看起來很鬆散,藝術片可能就在表演、劇本上感覺鬆散,因為都缺嘛!然後劇本基本上都是導演寫,有時候缺這個缺那個,在一些轉捩上不合理的。但其實很少人對這些提出來。
多維:這是否是過去台灣新電影留下的一種導演獨大的氣氛?
黃茂昌:導演在台灣電影裏佔了一個較大的比例,並不是說導演在南韓、在好萊塢不想有一個比較崇高的地位,我反而覺得那是某種程度上的一種合作關係。但在台灣,很多時候更是一種輔佐的關係或是服務性質又多一些。問題也就回到今天製片人的願景是什麼?
我舉葉育萍作例子,她從一開始拍《十七歲的天空》,後來也拍了一些鬼片,她的那些作品都是製片人的思維,是她要做這些事情,後面才有這些事情發生。但是大部分的國片其實並非如此。再舉徐克或是其他大陸導演為例子,這些大導演背後必然有很強大的製片或監製,不管那些人是誰,他們的加入也沒有抹滅徐克的才華或想做的事情。
多維:這是您對於台灣電影發展的總結?
黃茂昌:這很難一句話總結。我覺得做電影要看得更廣吧!這個世界滿大的,如果問題一直圍繞在電影怎麼回收上,會是一個死胡同。過去的一些例子就是如此,所以我們會看到題材一再重複或抄襲,都是因為沒有辦法再開創其他事情。
以《樂來越愛你》(La La Land)為例,這部電影為什麼成功?是因為它不再是抄襲過去的歌舞片而已,台灣電影不在於說需要非常原創,當然可以去抄襲,但所謂的抄襲或是改編,是需要技巧與想法的。
為什麼在台灣、在中國大陸,這種Remake(翻拍)都做得非常差?就是因為沒有別的想法,只會抄襲好萊塢。
我的意思就是說,今天光有好劇本和好想法基本上還是不夠,還需要一個全面的思維,因為很多東西都在細節裏面。
本文來源:《多維TW》月刊015期
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