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 溥儀三歲登基,三年退位,卻是全世界最為熟知的一位中國皇帝。 他,也是結束了中國四千餘年帝制的末代皇帝。 這位唯一為自己作傳的皇帝溥儀回憶說道:「我的興趣除了復辟,還是復辟。我不懂愛情,在我看來,夫妻關係就是主奴關係,妻妾都是君王的奴才和工具。」 就讓我們藉著這本《末代皇帝自傳》,一窺炫麗宮廷背後,不為人知的真相。
這時我還不知道,日本人正在忙亂中。日本在國際上處勢孤立,內部對於採取什麼形式統治這塊殖民地,意見還不統一,關東軍自然還不便於立刻讓我出場。
在淡路丸上,鄭孝胥講了一整天治國平天下的抱負。十三日早晨,我們到達了遼寧省營口市的「滿鐵」碼頭。
為什麼去瀋陽要從營口登陸,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曾考慮過,我想到的只是東北民眾將如何在營口碼頭上來接我。在我的想像中,那裏必定有一場民眾歡呼的場面,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僑小學裏看到的那樣,人們搖著小旗,向我高呼萬歲。但是船身越靠近碼頭,越不像那麼回事。那裏並沒有人群,更沒有什麼旗幟。等到上了岸,這才明白,不但迎接的人很少,而且全是日本人。
經過上角利一的介紹,才知道這都是板垣派來的人,為首的叫甘粕正彥。此人在中國知道他的不多,在日本卻大有名氣。他原是個憲兵大尉。日本大地震時,日本軍部趁著震災造成的混亂,迫害進步人士,遭難的大杉榮夫婦和七歲的孩子就是死在他手裏的。震災後,這個慘案被人揭發出來,在社會輿論壓力之下,軍部不得不讓他充當替罪羊,交付軍事法庭會審,處以無期徒刑。過了不久,他獲得了假釋,被送往法國去念書。他在法國學的是美術和音樂,幾年之後,這位藝術家回到日本,隨即被派到關東軍特務機關。據二次大戰後日本出版的一本書上說,作為「九一八」事變信號的柳條溝鐵道的爆炸,就是他的一件傑作。在營口碼頭上,我怎麼也不會想到,這個彬彬有禮的戴細腿近視眼鏡的人,會有這麼不平凡的經歷。如果沒有他的傑作,也許我還不會到東北來哩。
甘粕正彥把我和鄭氏父子讓進預備的馬車,把我們載到火車站。坐了大約一個多鐘頭的火車,又換上了馬車。一路上沒聽到任何解釋,稀裏糊塗地到了湯崗子溫泉療養區。我懷著狐疑的心情走進了對翠閣溫泉旅館。
對翠閣旅館是日本「滿鐵」的企業,日本風格的歐式洋樓,設備相當華麗,只有日本軍官、滿鐵高級人員和中國的官僚有資格住。我被帶進了樓上的非常講究的客房,在這裏見著了羅振玉、商衍瀛和佟濟煦。羅振玉給我請安後即刻告訴我,他正在和關東軍商洽復辟建國的事,又說在商談結束前,不宜把我到達這裏的消息洩露出去,而且除了他之外別人也不宜出頭露面。他這話的真正用意我沒有領會,我卻自以為弄清了一個疑團:怪不得沒有熱烈歡迎的場面,原來人們還都不知我來。我相信和關東軍的談判是容易的,不久就可以宣佈我這大清皇帝在瀋陽故宮裏復位的消息,那時就不會是這樣冷冷清清的了。我想得很高興,全然沒有注意到鄭氏父子的異樣神色。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別有風味的日本飯菜,在窗口眺望了一會這個風景區的夜色,就心曠神怡地睡覺去了。
過了一宿,我才明白這次又樂得太早了。
漱洗之後,我招呼隨侍祁繼忠,說我要出去蹓躂一下,看看左近的風景。
「不行啊,不讓出去啦!」祁繼忠愁眉苦臉地說。
「怎麼不行?」我詫異地問。「誰說的?到樓下去問問!」
「連樓也不讓下啊!」
我這時才知道,對翠閣旅館已經被封鎖起來,不但外面的人不准進到旅館範圍裏來,就是住在樓下的人也休想上樓(樓上只有我們這幾個人住)。尤其令人不解的是,為什麼連樓上的人也不許下去呢?找羅振玉,羅振玉已不知何往。鄭孝胥父子都很生氣,請我找日本人問問這是怎麼回事。陪我們住在這裏的日本人,帶頭的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彥。祁繼忠把上角找來了,他笑嘻嘻地用日本腔的中國話說:「這是為了安全的,為了宣統帝安全的。」
「我們在這裏住到什麼時候?」鄭孝胥問。
「這要聽板垣大佐的。」
「熙洽他們呢?不是羅振玉說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嗎?」
「這,也要聽板垣大佐的。」
「羅振玉呢?」鄭垂問。
「到瀋陽找板垣大佐去了。現在還在討論著新國家的問題,討論出一致的意見,就來請宣統帝去的。」
「糟!」鄭垂一甩手,忿忿地走到一邊去了。這個「君前失禮」的舉動很使我看不慣,不過這時更引起我注意的,卻是上角說的「新國家」問題還在討論。這可太奇怪了,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說一切沒問題,就等我來主持大計了嗎?上角現在說「還在討論」,這是什麼意思呢?我提出了這個問題,上角利一含糊其詞地回答說:
「這樣的大事,哪能說辦就辦的?宣統帝不要著急,到時候自然要請宣統帝去的。」
「到哪裏去呢?」鄭垂匆匆地走過來插嘴,「到奉天嗎?」
「這要聽板垣大佐的。」
我很生氣地躲開了他們,到另一間屋子叫來了佟濟煦,問他從瀋陽拍來電報說「萬事俱妥」是什麼意思。佟濟煦說這是袁金鎧說的,不知這是怎麼鬧的。我又問商衍瀛,他對這件事怎麼看,他也沒說出個什麼道理來,只抱怨這地方沒有「乩壇?,否則的話,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。
這時我還不知道,日本人正在忙亂中。日本在國際上處勢孤立,內部對於採取什麼形式統治這塊殖民地,意見還不統一,關東軍自然還不便於立刻讓我出場。我只感覺出日本人對我不像在天津那麼尊敬了,這個上角也不是在天津駐屯軍司令部裏的那個上角了。我在不安的預感中,等待了一個星期,忽然接到了板垣的電話,請我搬到旅順去。
為什麼不去瀋陽呢?上角利一笑嘻嘻地解釋說,這還要等和板垣大佐談過才能定。為什麼要到旅順等呢?據上角說,因為湯崗子這地方附近有「匪」,很不安全,不如住旅順好,旅順是個大地方,一切很方便。我聽著有理,於是這天晚上搭上火車,第二天一早到了旅順。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