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時7天的華航機師罷工事件,不單揭露華航機師的疲勞駕駛問題,也凸顯公司內部勞資間的嚴重矛盾。在檢討「罷工為何會發生」、「為何華航高層未能妥善解決爭議」的聲浪中,有批評將矛頭指向華航的官股佔主導權,以及由政治派任的董事長和管理階層。
這些批評從「自由市場」的經濟觀點,把公股佔將近半數的華航視為「畸形」企業,主張華航必須進一步「民營化」,擴大釋股給「民間持有」,讓華航朝民營企業方向整頓,政府不要管太多,人事派任才能擺脫「政治黑手」干預。
每當公營或泛公股事業發生營運、人事派任的爭議時,不分朝野和社會各界,一定都會出現民營化的聲音,彷彿把民營化當成改革的萬靈丹;如2018年10月造成18人死亡的台鐵普悠瑪事故發生後,台鐵民營化的改革呼聲也不絕於耳。然而,改革必須對症下藥,而非不分青紅皂白地採取「休克療法」,以為只要產權私有化,由民間資本主導,華航的官僚化問題就能藥到病除。
「民營化」何以成全民共識?
不可否認,長期以來,由政府掌控的公營事業,在公司負責人和管理高層的派任上,極容易發生政治力高度介入的問題,使得公營事業淪為政治酬庸,或黨派間和黨派內部爭權奪利的俎上肉。
回顧歷史,在國民黨執政的威權時期,如同華航般的公營事業,就被視為全由國民黨掌控、安插人事的「黨國禁臠」。不過,台灣於1990年代進入民主化後,其實不分藍、綠的主流聲音,在新自由主義「小政府、大市場」意識形態和「政商結盟」的考量下,如何把公營事業「民營化」成為共識,民營化的路徑包括透過降低官股讓官商共同佔有,或直接「由商代官」來獨佔這些事業體。
2000年政黨首次輪替後,民進黨在許多地方與國民黨並無二致,一方面透過政治權力掌控這些事業體,另一方面透過「民營化」政策,讓民間大資本來共享或把持這些事業體。眾所皆知的是,在各大尚未全盤民營化的公營或像華航般的泛公股事業體,其董事長和管理高層的選任,基本上就是隨著政黨輪替,藍綠輪流爭奪掌控權,分食企業利益。
以華航而言,民進黨政府於2016年間藉解決空服員的罷工爭議,以改革、整頓之名,派任由桃園市長鄭文燦及新潮流系力挺的何煖軒出任董事長,接著,重要高層和旗下子公司的負責人也隨之改朝換代,大規模地由藍轉綠。
當人民眼中官股佔多數的意義,只剩下政黨和派系間的利益爭奪和資源分配,自然讓人民對華航只剩負面觀感,更傾向認同自由市場的意識形態。
應破除民營化迷思
在自由市場的意識形態下,支持全盤民營化的理由,包括藉此杜絕官僚化和人事的非專業化、酬庸問題,企業經營才能更有效率。同時,市場派人士也主張透過民營化,出清公股股權,增加投資機會,創造股權大眾化,讓一般民眾能受惠,也能為政府籌措財源,解決財政赤字或用以開辦社會福利。
然而,公營企業就一定沒效率、養肥貓?私營企業必然有優越性嗎?這恐怕是個偽命題,也是個迷思。畢竟官僚化和任人唯親不唯才的問題,同樣發生在私營企業中,私營企業的運作也會存在缺乏效率和積極性的問題。
中研院社會所研究員張晉芬曾出版專著《台灣公營事業民營化:經濟迷思的批判》,批判將「民營化等同於經濟效率」的迷思。她指出,民營化不論在理論或現實意義上,只是所有權的私有化,而私有化不必然會提高經營效率。此外,私營企業所追求的效率,是否可以作為衡量所有公營事業存在價值的唯一準則,也是該被質疑的。
張晉芬認為,以民營化讓大眾持股,並藉此發揮監督功能的推論,並沒有實證資料的支持,況且公營事業的資產龐大,只有資本家才有直接投資或吸收股權的能力。
前民進黨新潮流系政協委員簡錫堦在探討台灣貧富差距問題時,曾撰文指出台灣執政者的經濟思維,以美國為馬首是瞻,一味尊崇自由市場和新自由主義信條,公營事業民營化就是一個案例。
交通銀行、台北銀行等,就是在民營化的潮流中,拱手讓給財團,還有官股已偏低的第一銀行、華南銀行、彰化銀行等,讓民間金融資本得以小吃大、迅速併購,使得資產暴增;而原本由政府獨佔的中油、電信、電力、中鋼公司的大幅釋股,也讓財團雨露均霑,導致富人加速資產積累,擴大貧富不均。
至於民營化能籌措政府財源的主張,經濟學者、中研院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瞿宛文提醒,出售公營事業,意味著政府放棄日後長期的資產所得收入,因此「長期來說並沒有增加公共財源」。不過,在台灣的選舉政治生態裏,執政者缺乏這樣的「長期」視野,對他們而言,施政計劃的時間被縮短為兩次選舉之間。
瞿宛文強調,在政治民主化後,台灣社會應摒棄威權時期的官民對立思維,因為現今的問題是要重新建立「官」的公共性認識,瞭解到「商」不等於「民」。一味去除政府管制,把經濟自由化當成一體適用的最高原則,不見得會帶來經濟成長。例如東歐和俄國,它們在改革開放後,由於快速實行全盤民營化,對經濟發展並無助益;而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,國營企業並未急著私有化,反而達成持續的快速成長。
民營化不是萬靈丹
私營企業不必然優於公營企業,加上民營化在台灣往往成為政商勾結下的錢權交換,執政者透過政治權力以優渥的條件,把必須受監督的公股主導事業移轉給屬意的財團時,因此,在思索華航全面改革的同時,就須記取歷史教訓,瞭解到經濟改革不必然要靠全盤民營化才能辦到。
因為當政府能主導的企業,轉為非公股的民間資本時,在私營企業利潤和私人股東利益最大化的營運邏輯下,「成本效益」的考量恐將凌駕於飛行安全和員工勞動權益之上。
對公股佔主導權的華航來說,不是不講求經營效率和獲利,而是這並非它唯一的任務導向。公股佔主導地位的優勢在於,政府應將華航創造的營收拿來改善飛航安全和促進社會公平,例如平抑票價、不純粹以成本考量安排航線,以及為華航制定較嚴格的飛安管理和提供較優越的勞動保障,使其成為其他航空公司向上提升的標竿。
拒絕把民營化當萬靈丹,並不代表原則性地反對民營化,也不表示公營或泛公股企業不必改變。重點在於,華航為人詬病的官僚文化、政治權鬥式的人事任命,以及無法以正面心態對待工會的諸多公司治理問題;實際上,完全可以在現有架構中,藉由重建營運規則來完成,如健全企業治理機制、建立選賢機制、脫離黨派政治、監督和績效評估機制的設計等。相較於凡事迷信「市場」就能解決問題的意識形態,華航改革更需要一個大有為的政府。
本文來源:《多維TW》月刊040期